2020/ 06/ 19
【黎巴嫩】在黎巴嫩,不只當一個藥師
2019年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黎巴嫩電影《我想有個家》(Capernaum),曾經賺走許多台灣觀眾的熱淚。片中描述一個出生在貧民窟的小男孩,父母只生不養,導致一連串悲劇發生,於是,他決定控告父母「將他生下來」,引起了社會關注。
現實中,飾演這名小男孩的素人演員確是名住在黎巴嫩貧民區的敘利亞難民,電影發表後,這家人受到國際矚目,獲得挪威庇護,命運全然翻轉;而這個孩子更第一次踏入學校,獲得應有的童年。
在片中,小男孩演出的其實就是自己的生活環境——當童工、求生存,在社會底層的種種遭遇,在台灣藥師翁桑雅眼底也不陌生,「我在黎巴嫩探訪的許多孩子,就是這樣生活的。」
2018年底,翁桑雅前往黎巴嫩貝魯特的一間藥局擔任醫療志工,2019年底湊巧趕在新冠肺炎蔓延全球前回台;但在黎巴嫩的日子與見聞,依舊是她心上深深掛念的一處。
全球收容最多敘利亞難民的前 5 名國家,依序是土耳其、黎巴嫩、約旦、德國、伊拉克——其中,黎巴嫩是面積最小的國家,卻排名第 2 名。
當「數字」變成活生生的人
2015年,長期關注國際議題的翁桑雅自北醫大藥學系畢業,到中東國家實習了一個夏天,「那時待的雖是以色列,但接觸的卻是巴勒斯坦難民。實習結束後,我跟著歐洲同學拜訪,途經匈牙利,正好碰上難民潮湧入歐洲的時期。」要離開匈牙利那天,同學告訴她:「你的車沒辦法開,因為很多難民卡在車站裡面。」
「我聽過各種誤點的原因,就是沒有聽過因為難民而誤點。心存疑惑的我到了火車站之後,卻是第一次看到那麼大批的人潮,大概與台北車站差不多的空間,擠滿了幾千人。」眼前的景象震撼了翁桑雅:「以前在新聞上看到難民的人數,一直沒有什麼感覺,直到他們活生生站在我眼前。」
回台後,翁桑雅進入醫院工作過著「正常生活」,但總對親眼目睹的那一幕火車站難以忘懷。她開始關注相關的新聞與議題,心中卻越來越不滿足。「當時這方面的台灣新聞相對較少,所以我都看英文新聞;然而,各種不同立場的媒體、不同的消息,呈現出來的資訊好像拼圖一樣零碎,而我很想知道,實際上這群人到底說了什麼、過著什麼樣的生活。」她開始學習阿拉伯語,2018年底再次前往中東地區,目的地是黎巴嫩。
「一下飛機,好不容易搭到計程車,想說來練習一下語言,結果一開口,司機的表情整個傻眼。」阿拉伯語博大精深,通常外國人學習的「正統阿拉伯語」,都僅為正式場合、新聞媒體使用,生活中,各個國家都有各自的阿拉伯語方言,「所以,黎巴嫩也有自己的阿拉伯語方言,當我突然說出正統的阿拉伯語,對他們來說,就像走在路上,突然有人跟你講文言文一樣,有些當地人甚至聽不懂、不會說。」
根據聯合國難民署(UNHCR)統計,全球收容最多敘利亞難民的前 5 名國家,依序是土耳其、黎巴嫩、約旦、德國、伊拉克——其中,黎巴嫩雖是其中面積最小的國家,卻排名第 2 名,也是敘利亞難民人均比例最高的國家,其所承受的資源壓力可想而知。此外,黎巴嫩過往的歷史糾葛,讓很多居民至今依舊無法走出所屬族群的傷痛,因此,隨著時間推移,黎巴嫩的難民政策漸趨嚴苛、排外氛圍漸濃,也被敘利亞難民公認為是前 5 名收容國裡最不友善的國家。
黎巴嫩是敘利亞難民人均比例最高的國家,其所承受的資源壓力可想而知。
在黎巴嫩,不只當一個藥師
在黎巴嫩當一個藥師,翁桑雅的日子卻過得比單純的藥師多元。「我在一間黎巴嫩非營利組織經營的診所當藥師,也提供當地藥師教育訓練,平時和同事都以英語與阿語溝通。」雖然這間診所是一般診所,但主要上門的病人都是難民與移民,週末,她還要跟著診所去義診,「這裡的難民大多來自敘利亞、伊拉克、巴勒斯坦,少數來自南蘇丹,移工則來自非洲與東南亞。我們診所會提供難民和移民一些折扣,因為這兩者在黎巴嫩都沒有什麼社會資源,醫藥費更是沈重的負擔,有些人沒錢就不會來看病。」
黎巴嫩難民大致可分為「都市難民」與「山區難民」,都市難民大多住在較破舊的公寓,從事裁縫、買賣、建築等工作,而山區難民則多住在沒有明確隔間的大帆布帳篷裡,一個帳篷可能包含 5、6 個家庭,通常靠採果、耕地、賣二手衣物過活,「很難說住在都市和山區哪個比較好,城市工作機會多,但會針對難民實施宵禁,有一陣子管制非常嚴格,警察會隨時攔住路人檢查身份、挨家挨戶查人口,甚至直接衝進店家,如果有敘利亞員工就會當場被資遣,而敘利亞老闆會被勒令停業;山區雖資源較少,但管制也較鬆。」
翁桑雅的診所接觸的大都是都市難民,但無論是都市或山區的工作機會,幾乎都是非法工作,「這些家庭持有難民簽證,如果要取得工作簽證,每年都必須繳 1 千多塊美金,而且在程序中常常受刁難。」翁桑雅分析:「如果擁有每年都能繳 1 千多美金的能力,這些家庭不會淪落到這樣的處境;另外,每年繳這筆費用才能工作的話,還不如直接去打黑工,這樣賺來的錢才真的會回到自己身上。」
「黎巴嫩的市區房租其實頗高的,就我所知,大概月租 350 到 400 美金。我的同事已經是薪資算高的藥師,但他的月薪是 700 美金,可想而知其他人會更辛苦。」經濟拮据的家庭,大人打黑工,小孩則會去當童工,跑腿、打雜、街上賣花⋯⋯原本正常就學的孩子也不例外。「有一天,一個原本固定上學校的 12 歲孩子就突然告訴我,要跟媽媽去市場賣東西,無法再繼續念書。」但即使大人打黑工、小孩當童工,許多家庭依舊得透過民間團體補助,才能一天一天慢慢活下來。
黎巴嫩難民大致可分為「都市難民」與「山區難民」,都市難民大多住在較破舊的公寓,從事裁縫、買賣、建築等工作。
山區難民則多住在沒有明確隔間的大帆布帳篷裡,一個帳篷可能包含 5、6 個家庭,通常靠採果、耕地、賣二手衣物過活。
被忽略的需求:自我保護
弱勢處境不只關乎貧窮,也連帶影響教育、醫療,甚至身體自主權。翁桑雅透過每週義診的機會,常常探訪山區的家庭,「在山區,我們很意外地發現許多家庭都是靠婦女維生,有些父親生病受傷、或因戰爭創傷而精神不穩,不適合出外工作;女性反而看起來復原與適應能力較高,能去幫忙農活與買賣。」翁桑雅說:「我們常碰到很消沈的丈夫,整天待在家裡與其他男子閒話家常。在這樣沒有隔間與隱私的地方,每天都有無所事事的人來往。」她意識到一塊在難民救助工作裡較少受到討論的需要——學習兩性教育裡自我保護的觀念。
許多難民家庭的孩子需要完善的成長環境與教育機會翻轉人生。
「當地的女老師也告訴我,他們缺乏這方面的適合教導。例如,如果發生性騷擾,一般課程通常會建議當事人向家人求助,但在當地傳統社會裡,因著家族榮譽的觀念,家人可能不見得是最安全的訴說對象,或是所屬社群會傾向大事化小、小事化無,沒有真正解決問題。」依著這名女老師的建議,兩人開始教導孩子認識「身體自主權」、拒絕別人的觸碰,「她知道什麼課程內容比較適合當地小孩,因此我們通常會一起討論,再由她來教,讓課程可以留在當地。很多小朋友上完課後,都說這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教導,原來自己必須、也有能力保護自己的身體。」
然而,類似的困擾其實也曾臨到翁桑雅身上:「我是很外向的人,不怕生、喜歡聊天,計程車更是我常拿來練習語言的場域,但是,有一陣子我非常不敢出門。」
身為外籍女性之苦
原來,許多中東男性對穆斯林女性畢恭畢敬,但碰到外國女性則態度丕變,尤其是當地大量的東南亞幫傭,常常成為受騷擾的對象。有一陣子,翁桑雅的東方面孔讓她常被誤認為菲籍移工,而遭受輕浮與侮辱的語言騷擾,「有些計程車司機會說『我下班了,我們一起去你家,不如就直接停在你家吧!』『為什麼你們這些菲律賓女性,胸部都比我們本地女性豐滿。』」翁桑雅笑了一下:「這還不是最糟的!總之,我很震驚又很憤怒,試過各種方法回應,但總不時會遇到這類人。」
黎巴嫩的計程車是共享制,只要路邊有其他乘客招手,確認目的地順路,就可以一起上車;有時候,這類計程車司機的惡行,甚至在其他乘客同行時也不停止,讓翁桑雅非常生氣。「有一次,我又遇到這種司機,那是一段20分鐘的路程,他一路不停講話挑釁我,就是希望我回話;乘客來來去去,他還是想繼續這類話題。」
怒氣湧上心頭的當下,翁桑雅突然靈機一動,便問司機:「你有姊妹嗎?」
聽到翁桑雅終於回話,這名司機很高興,原來他家裡有很多姊姊,便開始滔滔不絕地向翁桑雅介紹他所有的姊姊。待他語畢,翁桑雅只緩緩地回應:「那麼,你今天對我說的話,你會讓別人對你的姊姊講嗎?」那一刻,司機的眼神與表情大變,立刻乖乖閉上嘴,整趟路程終於安靜了下來。
從菲律賓姐妹身上學到的事
東南亞女性移工在黎巴嫩的處境較為弱勢,這些受騷擾的經歷只是冰山一角;但同時,翁桑雅卻從這些吃苦耐勞的菲律賓姐妹身上學到許多寶貴的功課。身為基督徒的她,在當地參加的國際教會各種族群融洽相處,宣教士、外籍移工、當地家庭的小孩都會玩在一起,是這些姐妹難得能在社會夾層間喘息之處。「然而,當大家為彼此禱告時,每次這些菲律賓姐妹提出的代禱事項,依舊是『我要為我照顧的家庭禱告』、『我要為我的雇主禱告』⋯⋯」翁桑雅說:「即使這些姐妹在雇主家庭的位置可能很卑微,她們依舊堅守自己的崗位,為那些雇主與家庭禱告。」
「以前,我很在意自己的能力是否受人看重、是否有達到一定的程度,但這些菲律賓姐妹的榜樣不停提醒我,上帝如果使用我,不是因為我是藥師,祂才用我;祂使用人,不是因為這個人的社經地位如何,而是隨時隨地、誰都可以。」
在黎巴嫩經歷的一切,讓翁桑雅不只學著當一個藥師,更學著生命影響生命。今年,翁桑雅又恢復了台灣藥師身份,但她依舊透過網路與當地夥伴保持聯絡,希望有一天再回到當地,在異鄉裡,在生命與生命之間,都不只當一名藥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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